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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鬼途夢惻惻【小修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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長風西來。

幽咽的悲風,苦且濕,在虛空中席卷掃蕩,發出細微的抽泣聲,如霜瓷新碎,慘白尖銳。

地上彌漫著無盡的灰色霧氣。衣服的下擺完全隱沒其中,行走間灰霧翻滾湧動,絲絲縷縷順著白色的裙角浸入織物的每一根經緯,仿佛一雙滿懷惡意的手,慢慢爬上去,所過之處,衣物逐漸僵冷。

黑色的岸邊,不知年歲的樹木已然枯死,幹枯的樹枝像鬼怪的利爪,直直伸向四面八方。

無星無月,沒有半點活物的氣息,沒有聲音,甚至沒有絲毫色彩。

這是一個死寂的所在。

泛著幽亮水光的河流淌過,這是這片地域唯一的“活”。

夙瑤的手一直按在劍柄處,四處走來,這片領域似乎無邊無際,也不知何處是出口。灰白的霧氣蒙蒙地彌散在整個空間,走來走去,只有河岸、枯樹,與不知深淺的河流。

伸手探了探河水,冰冷刺骨,簡直如冰一般凍人。夙瑤暫時歇了下水一探的心思,站在河岸邊眺望遠處,還是什麽都瞧不見。

不知為什麽,這裏無法禦劍,連身處何處都無法探明。

一條小船靜悄悄沿著破開雲霧,沿著河流駛來。

小船船頭有一盞燈,隨著船的行駛搖搖晃晃,昏黃的光線照亮了船上之人的半身,那是一個身著麻布鬥篷的男人,面目普通,笑瞇瞇地看著夙瑤。

“岸上人,可要渡河?”

他手中未曾執槳,船卻駛得飛快。夙瑤仔細一看,原來是船舷邊密密麻麻簇擁著無數小魚,皆黑背白身,寬鰭如扇。幽謐的水面圍著小船泛起一圈細小的白浪,卻沒有多少水聲。

“船家,未知這是何處?我誤入此地不得脫身,還請指點一二。”

夙瑤警覺地看著這突然出現的古怪船家,口中的話帶著十分的客氣。

那船夫很爽快地回答了夙瑤的問題。

“河是三途河,魚是心彌尼魚,而我是這紅塵的擺渡人。呵呵,姑娘,現在你還不知道自己在哪兒嗎?”

世人熟知的忘川,即為三途河的支流,而心彌尼魚則是只生活在幽冥黃泉的一種魚。而眼前之人,毫無疑問就是三途河上接引來此轉生的魂魄過河的唯一擺渡人。

夙瑤聽了他的話,不過楞了一下,其實這地方如此鬼氣森森,哪裏能真的猜不到?

“那我應該怎麽離開這裏?”

“想離開?”那渡者還是笑瞇瞇的,“辦法倒是有的,但無論是哪種辦法,都必須先渡過這條河。”

夙瑤左右望了一下,周圍的霧氣沒有絲毫散去的跡象,而眼前是唯一的渡船。

那船家看出了她的心思,哼笑一聲。

“這裏的霧是由亡者的怨氣凝結,地獄一日不空,大霧一日不散。哪怕你等到天荒地老,也是枉然。”

夙瑤皺了眉。

“那我要渡河。”

那渡者樂呵呵地看著夙瑤,伸出手搖了搖。

“想要渡河,就要給我供奉。”所謂供奉,無非是金銀財物。

傳說忘川之上的渡者每次擺渡都要收取過河人的路費,否則便拒不開船,本以為只是無稽傳言,沒想到竟是真的。

夙瑤自來生活在昆侖之巔,游離紅塵利祿之外,衣食住行無一用錢之處,身上自然也不會攜帶銀錢。她只好搖頭:“我沒有錢。”

那船家撣一撣衣衫,那張平常的臉還是笑瞇瞇,很好脾氣的樣子。

“姑娘手裏的劍似乎有點意思,不如便給我,抵了船費吧。”

她手中的劍,劍柄鑲著青金石和黑曜石,纏繞金絲紋路,難掩的流光溢彩,暗室生輝。

夙瑤還是搖頭。

劍是修仙者的驕傲與榮譽所系,無論是什麽情況下,人在劍在,絕不能棄劍而去,更何況是拿來交換?

船家見她當真不肯,原本和善的臉色倏然就變得猙獰。

“左一句沒錢右一句不肯,沒錢就別想坐我這船!你就在這三途河上化為腐骨,永世不得超生吧!嘿!嘿!嘿!”

他冷笑三聲,船也隨之蕩開,如離弦之箭一般順流而下。

夙瑤未料到這人變臉變得如此之快,吃了一驚,再定睛看時,那船已經看不見了,只能隱約遠望到船頭那盞風燈的一點亮光,漸行漸遠,終至不見。

呆呆望著那船離去的方向片刻,夙瑤不覺就有點生氣和煩悶,本想再多套幾句話,卻沒料到那擺渡人說走就走,全無預兆。那船的速度如此快,如今怎還能追得上?

正想著如何才能再找到那個船家時,夙瑤敏銳地感覺到又有人朝自己過來了。

又或許,不是人?

首先入耳的是一首古怪的歌謠——

“奪衣呀懸衣,酒色財氣。”

“奪衣呀懸衣,口舌逞利。”

“奪衣呀懸衣,摸狗偷雞。”

“奪衣呀懸衣,多行不義。”

“奪衣呀懸衣,時候未到。嘻嘻嘻,哈哈哈… …”

空靈的童聲唱著這歌謠,在這個靜謐的空間裏,回聲相應,鬼氣森森撲面而來。

濃霧中,兩個矮小的身影蹦蹦跳跳向夙瑤走來。

這樣詭異的地方,又是哪裏來的孩子?!

夙瑤心頭緊了緊。那漸漸清晰的兩個人,並不是孩童,相反,是兩個身形皺縮的老人。一個老翁一個老嫗,都是滿臉皺紋,背都駝了,卻穿著五彩的衣裳,如天真孩童一般一蹦一跳,拍手嘻嘻哈哈唱著歌謠,說不出的陰森可怖,令人生寒。

“呀,有人!”

“嗯,有人!”

“新來的?”

“新來的!”

兩個老人一問一答,面容蒼老枯槁如樹皮,口中吐出的卻是清脆悅耳的童音。

三途河畔的奪衣婆和懸衣翁,傳聞中他們住在衣領樹上,專門奪取死者的衣服懸掛在樹枝上,由樹枝下垂的高低斷死者罪業的輕重。

“你的衣服要給我。”

奪衣婆站在夙瑤面前,手攤開,歪頭仰視她。如果這樣的動作由一個垂髫稚童來做,確實算得上活潑可愛,然而現在面前立著的,卻是一個雞皮鶴發的幹瘦婆子,夙瑤心中惡寒,腦海中閃過這兩個鬼魂的種種傳聞,知他們以奪取亡者衣物為樂,劍在鞘中緩緩抽動,暗自警惕。

奪衣婆見夙瑤沒動作,眨了眨眼睛,果然跳起來就要硬搶,夙瑤不退反進,手中長劍霍然發出清吟,一劍毫不留情斬落。

奪衣婆嚇了一跳,狼狽避過,尖聲叫起來。

“有劍,有劍!打不過!打不過!”

“修道者,是修道者!快跑,快跑!”

懸衣翁拉著奪衣婆,繞過大樹,矮小幹瘦的身影動如脫兔,轉眼間就不知到哪裏去了。

這裏法術不能用,劍術還是能用的,以她之能,卻還是被他們溜走了。夙瑤憋著一口氣,反手一劍劈在枯樹上,劍化千萬,疾風如刀,瞬間將樹劈成了碎片。

她呵出心頭郁氣,那種如影隨形的窺伺感更加強烈了。

“誰在那裏?滾出來!”

夙瑤提劍,語意森然地凝視著自己身後的灰霧,長劍平舉。

“啪,啪,啪。”

隨著一陣掌聲,一個高瘦的男子出現在夙瑤面前。

那年輕男子笑道,“師姐劍意縱橫捭闔,遠超從前,劍氣竟令人驚艷,實在是可喜可賀,可喜可賀啊。”

“雲、天、青。”

夙瑤凝視著他的臉,一字一頓念出他的名字。

雲天青道:“原來師姐還記得我,榮幸之至。”

他的笑意一如當初,一般的恣肆。

他的容貌衣飾一如初入瓊華,這麽些年也沒有分毫改變。似乎依然是當年那個沒心沒肺的,永遠快快樂樂在瓊華搗亂,一年中有大半時間在思返谷度過的雲天青。

夙瑤只是看了他一眼,隨即不再多看。

“十多年前,你與夙玉攜望舒叛逃,凡是瓊華弟子,都不該忘記你。”

雲天青的笑容淡了一下。

“師姐到底還是師姐… …不,很多年前就是掌門了吧。當年我和夙玉… …我們只是不希望生靈塗炭,不想讓瓊華一錯再錯… …”

“你沒資格叫我師姐!雲天青,從你和夙玉叛逃的那一刻起,你們就已經從瓊華除名!還望你不要再以瓊華弟子自居!”

雲天青徹底笑不出來了。他欲言又止,但看著夙瑤鄙夷的側臉,終究只是一聲輕嘆。還能說什麽呢?道不同不相為謀,如果他能說服夙瑤,勸她放棄飛升,當年他又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韙,與夙玉雙雙逃走,落個叛徒的名聲?又何必眼看著自己心愛之人因為冰寒侵體,受盡折磨痛苦死去?他又何必,在這三途河畔一等多年,只為了向同樣走火入魔的玄霄親口說一聲抱歉?

“有愧於心… …師姐,當年的事情,痛苦的人不止你一個。”固然他不認為自己有錯,但這也無法抵消命運弄人,翻雲覆雨,徒留悲傷刻骨。

夙瑤一甩袖子,徹底背過了身。

她不理解,也希望自己永遠不要理解,為什麽有人竟然可以全然不顧整個門派的大局!在那樣生死存亡的時刻,一子落錯,滿盤皆輸!那麽多血… …那麽條命… …全部付諸東流!

默默無語片刻,雲天青又笑了。

“師姐,你難道連看我一眼都懶得嗎?好歹罵我兩聲?不然多無聊… …這麽多年沒見了,還沒問你大家都過得好不好呢,玄霄師兄怎麽樣了?還有夙莘,到現在還記得以前我們一起偷酒仙翁的醉清平喝得酩酊大醉的情景… …”

他一個人說得熱鬧,夙瑤卻還是不言語。

過得好不好?能好的起來麽?玄霄被封在玄冰中這麽多年,神智昏聵,也不知道能否活著出來。夙莘也離開瓊華了,哪怕自己極力挽留… …自從自己接管掌門以來,為瓊華殫盡竭慮,但還是遭了多少非議… …雲天青倒是一甩袖子跑得幹脆,和夙玉躲得遠遠的,哪管其餘人的死活?現在才來假惺惺問這些,不嫌太晚了嗎?

雲天青見夙瑤不說話,也知道她是煩他。從前她就不待見他,後來出了事以後,恐怕更是恨他入骨吧。

“哈哈,看我這記性。師姐是怎麽會來這兒的?看你怒斬衣領樹的氣勢,陽壽肯定未盡吧,但你又怎麽會出現在黃泉鬼門?難道是下來游玩的?”

他性子素來不著調,說話也十分荒腔走板,但人卻極聰明,一下子問到了問題的關鍵。

夙瑤搖搖頭,終於還是開口問他了。

“你在這裏這麽多年,知道怎麽出去嗎?”

雲天青望了望湍急的三途河,又望了望夙瑤,其意不言自明。

“我雖然從未渡過河,但這麽些年在這裏來來去去,只知道渡過河可以去另一個地方,卻也不知道怎麽才能出去,至少我知道,在河的這一邊沒有任何出口。想要離開這個鬼地方,只能去河對岸看一看。”

得到回答,夙瑤掉頭而去。他的話與擺渡人的話不謀而合,而無論這個方法是否可靠,她都至少要試一試。

雲天青看她走了,餵餵叫了好幾聲,但夙瑤像是未曾聽見,越走越遠。他追了幾步,夙瑤背對著他停住腳。

“把你身上的衣服脫了!”

雲天青一楞,腳下也頓了一下,錯愕地脫口而出。

“什麽?”

“雲天青,你要記住,你已經被瓊華派逐出門墻!你沒資格穿這身高階弟子的衣飾!不要再跟著我… …否則,我讓你連鬼都做不成!”

雲天青看著她筆直的背影,當真慢慢地一件件把道服脫下來,放在一邊。

“可惜衣領樹被你斬碎了… …否則,我就可以稱一稱我今生的罪孽到底有多少啦,想必是不少的吧,哈哈哈!”

他一邊脫一邊笑,等他說完再擡頭時,夙瑤已經走了。很快,他聽見河邊傳來“咚”的一聲。他凝視著夙瑤離去的方向,露出一個沈沈的微笑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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